麦琪的图书馆

我不知道两个人该如何相爱

【艾利】无名街(2)

·注意事项同前


无名街(2)

“所以说,你现在倒霉透顶,然后决定来买醉。对吗,艾伦?”

本擦着杯子笑嘻嘻地问我。他是这家连招牌都没有的小酒馆的唯一的酒保,穿着干净整洁的酒保服,扎着蓬松的高马尾,厚镜片之下棕红色的眼睛明亮而热情。我揉着头发狼狈不堪地点头,仰头灌下第六杯特调酒。

半个小时之前,在街上闲逛了一下午并接到了三个月前试镜的一个电视剧男主角选拔的落选通知的我推开了这家酒馆的小木门,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也许是因为地域偏僻,这里没有一个顾客,窗边的几个位置被颜色热烈而温度柔和的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唯一的声音是街边偶尔经过的汽车的鸣笛。这静谧恰好是心烦意乱的我所希望的,于是我坐到了吧台前,打算在这里消磨掉我的短暂假期——导演给了我们三天的休息时间——的第一个晚上。

但我没有得到料想之中的安静。自称本·索尼的酒保远比他看起来得要活泼,我屁股还没坐稳高脚凳他便开始向我搭话,并向我推荐了他原创的一款特调酒——他下午刚刚调配出来的新品。经不住他的纠缠,我答应尝上一杯;但在灌下第一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那苦辣的味道让不常喝酒的我差点吐出来,不到半秒的时间里舌头上又像被抹了一层糖霜般甜到发腻。前味和后味都太极端,我觉得难喝的要命——但我还是一杯杯地喝了下去。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我不过是来买个醉,味道不重要。

我演过醉汉,那时导演告诉我要胡言乱语,左摇右晃,以表现出眩晕的感觉;然而现在的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并且条理清晰,一定要说有什么地方失控了的话大概是我说得太多了点。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自己的烦心事说了个遍——这期间似乎有个人走了进来,还坐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本并没有怎么招呼他,我怀疑这是我的幻觉。

幸好,对一个年长的,无所事事的酒保多嘴几句并不是个差劲的选择,对我来说。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乐于倾听,不至于对你指手画脚也不至于为你操心;而我恰好需要倾诉,且既不愿按别人的意志行事,也不愿让别人因为我的事而自找烦恼。

每个人在安慰我时,都会告诉我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所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可他们不知道,这正是我恐惧的地方。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像三笠那样把一切都处理得完美无缺,而作为一个演员,我甚至无法像我的老冤家,让·基尔希斯坦那样准确的把握角色。也许就像让的好友马可说的那样——虽然我不怎么愿意承认这点——让性格上的缺陷反而让他更加善于体察他人的心情,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优势。

而我的性格缺陷显然无法带给我这样的帮助。一次次的失败让我意识到也许我需要正视一件可怕的事: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缺少取得成就应有的天赋。

我鲜少将自己心底这些隐晦的抱怨与自我怀疑说给别人,哪怕是对关系亲近且极其善解人意的童年好友也是一样。但也许是从我的情绪里看出了些许端倪,上个暑假的时候,正在麻省攻读博士学位的阿尔敏·阿诺德推掉了他的实习,刻意跑去布拉格到我拍戏的剧组找我,让我带他在这座小城里转上几圈。那几天里,他以他特有的、几乎是女性式的温柔来以尽可能不刺伤我自尊的方式安抚我。他提起之前那些为了拍摄打戏而开设的身体素质训练(所有人都以为我最后也需要找替身,但我最后漂亮的完成了所有动作)、我因此上涨的人气和电影杂志的长篇专访,想让我知道我的努力并非一无所获。

但他隐晦地绕过了那之后的事情:那部电影反响平平,我略有上涨的人气也很快因为没有抢眼的新片而开始回落,记者们的关注也不了了之。他刻意赶来陪伴我已让我足够感激,我实在不忍心让他知道他的关心与鼓励几乎起到了反作用,只能一再向他保证我对自己能有所成就永远会保持信心。但我知道我骗不过他——他太聪明,直到登机的前一刻他都仍然在为我担忧。这让我更加愧疚,但又无能为力。

但我要如何重拾信心——在这一次又一次几乎是惨烈的失败之后?我无法克制对自己的憎恨与鄙夷,但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我想要体会不同的人生,体会不同的人的喜怒哀乐;我喜爱电影艺术,而上天恰好赐给了我一张还算有吸引力的好皮囊——我不想放弃当演员。

我不想放弃。

 

“再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看你也差不多要放弃了。”一个声音——耳熟,但不是本——在我耳边响起。有人拿走了我的酒杯,一巴掌糊到了我的后脑上。

我回过头瞪着这个人。他看起来也很眼熟,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他坐在我旁边的高脚椅上,脊背弓起的样子像蓄势待发的猎豹一般优美——这是个身量短小,却十分美丽的男人。如果不是他太过矮小,光就脸和身材来看我觉得他比我更适合当个演员。

 他手里正拿着一杯焦糖色的液体,那是本调给我的酒。

“这眼神还不错。”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像顾客在市场里审视待购的商品。“既然还有胆量用这种眼神看别人,就别说那么多丧气话啊?小鬼头。”

“我二十五了!”我抬高了声音,这让我一瞬间感到了缺氧。眩晕感姗姗来迟,我扶住脑袋,忍着呕吐的欲望决定结束对自己仅有的一次放纵,这意味着我放弃了将那杯酒从他手里抢回来的打算。

“可还是一副没长大的小鬼头的样子。”他的嘴角抽了一下,我不认为那是笑容。绝不。

他的评价和我心底的那个声音不谋而合。我咬牙切齿,却无力反驳。

“如果没有天赋的话你走不到今天。”他突然又开口,“我看过你演的那部搏击电影。你演的不错,很有神。只是你太冷淡,看你演的角色为了一个女人抑郁而死,感觉不真实。”

正常来说,我应该回给他一句‘关你什么事’。他不是业内人员,不是粉丝,甚至不是评论家。但我就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而直到今天我也认为他的评价准确无误。我给人的印象一向是冲动,热情与开朗,至多被认为过于固执己见,被人用冷淡形容绝对是前所未有。也许年长者大多都在多年的摸爬滚打中练就了看人的独特技巧,对人的剖析能精准得像医生的手术刀;可那一般是建立在与对方接触频繁,有着深入了解的基础上,而我们素不相识!

我只能认为,他对我的理解是本能的——他本能地看到了很多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其中就有我的冲动与保护欲之下对感情的天性淡薄。

我不想否认,但也心有不甘,于是趴在桌上不去看男人的脸,只是自言自语:“也许我只是需要谈个恋爱。”

“说不定。”他耸耸肩,“小鬼都缺爱。”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他回了家。他的家。他没有开灯便拉扯着我进门,走过大厅然后爬上阁楼,在黑暗里行走时就如同白天在大街上行走一样自然而顺畅。我头脑昏沉,无暇怀疑他是否能确保我的安稳,因而给予了他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依赖与信任。这一路我走得摇摇晃晃,磕磕绊绊,但他的紧抓住我前臂的手一直都稳健而有力,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摔倒——直到他像中学时的我往床上丢书包那样把我丢到床上,而我像没装书的书包那样软软地摔进床铺里。

一抬头,我发现他打开了灯,白晃晃的灯光刺得我眼角湿润,酒精像是从胃里一路烧上眼球和脑浆。我开始觉得恶心,不敢去想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什么化学反应。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环顾起四周:这是个狭窄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桌,上面摆着一本厚厚的书。

“给你水。”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我喝了几口,但很快就反胃得不行。

“先生。”

“嗯?”他回头看我。

“...我好像,要——”

我看到他一直近乎于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可以被称为惊恐的表情。而我还没等自己的话音落下,嘴里就塞满了自喉间一涌而上的秽物。我吐了个彻彻底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迷糊之中我还记得将头伸出床沿吐在地上。

直到我把嘴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他才又递给我一杯水。“漱口,然后吐到地上。我一会儿一起清理。”

我听话地漱口。在我将杯子还给他以后,他将杯子丢进了垃圾桶——那是个便宜的彩色塑料杯,他丢得毫不犹豫。

“你还有哪不舒服吗?”他站在床的另一侧问我。我尴尬地笑笑,回答说:“没有了,谢谢您——”

他用木桌上的那本书狠狠地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在他将书从我身后抽回的时候,我看到了棕红色硬质精装封面,以及封面上部鎏金的花体字 《狄更斯文集》 。两鬓微卷,头顶光秃,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文学家正斜着眼看着我。

然后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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